在劉昌裔的議事廳裏，聶隱娘身上披著溫暖的紅色厚袍，自在的盯著幾榻上那盤未下完的棋，徑自跟自己對弈</p>

聽到門口的聲響，她緩緩坐直身子，看著進屋的娉婷身影，許久不見，柳綺雪臉上依然帶著淺笑，柔美逼人，看來她的日子不因田緒死亡而過得不好，這樣她就安心了</p>

柳綺雪停在不遠處，看著聶隱娘的模樣，便知兩人身分已大不相同，她款款行禮，“夫人”</p>

聶隱娘立刻起身扶起她，察覺手下柔荑冰冷，也顧不上說話，連忙拉著她帶到烤爐前，讓她暖暖身子</p>

柳綺雪把聶隱娘沒有說出口的關懷之心看在眼裏，這些年在田緒的身邊看了太多的人，卻從沒遇過一個像聶隱娘一樣的人她在她身上看到了一個“真”，曾經……她也是像她一樣的人</p>

“聽聞夫人有傷，”柳綺雪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張容光煥發的臉，“看來應該是好了許多吧”</p>

“確實已好你怎麽——”聶隱娘話聲隱去，驚訝的看著自在踏進來的劉昌裔</p>

他對她揮了下手，“你們談你們的，我坐這便好”</p>

聶隱娘的目光追著他坐到了一旁的幾榻上，看著他繼續她未完的棋局</p>

“大人……”她嘟囔的輕喚了一聲，希望他能走開，讓她們獨處會兒，但他卻當沒聽到</p>

若他不願，沒人可以逼迫他，聶隱娘無奈的盯著他</p>

將兩人的神情看在眼底，柳綺雪一笑，“看來夫人不管在何處，認定了件事，就是死心塌地”</p>

聶隱娘的身體不自在的一僵，倒是劉昌裔露出滿意的神情他自然是喜歡自己的娘子對自己死心塌地</p>

柳綺雪並不介意劉昌裔在一旁，徑自說道：“方才來府的路上，才從大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到來給夫人帶來麻煩早知如此，我便不會找上阮姨娘，請她替我引見”</p>

“姑娘是專程來找我的？”聶隱娘眼裏閃著疑惑，“找我何事？”</p>

柳綺雪也沒有隱瞞，“郡王薨，公主收養侍妾所生庶子田季安為嫡子，現在魏博依然是田家的天下我來不過是想給夫人一句忠告夫人既已離開，就千萬別再回頭，陷入泥淖裏”</p>

聶隱娘從來沒有回去的心思，除非……她腦子閃過一個念頭，“可是聶府出了事？”</p>

柳綺雪的目光不自覺的看向劉昌裔，見他沒制止，她才開口說道：“方才在路上，我已跟大人說了，聶將軍因想卸甲歸田惹惱田季安，看來一場禍事是躲不掉的這件事早晚會傳開，我先一步來告知你，讓你有個準備千萬別回去，讓田家還有機會拿著聶將軍威脅你”</p>

聶隱娘乍聽，一時之間說不清心中的悲喜，只是意外，意外劉昌裔得知此事之後竟還願意讓她見柳綺雪</p>

她楞楞的轉頭看著始終不發一語的他，知道這是他的讓步，若是以前的他，只怕會想盡一切瞞著她，只因不願讓她得知，動了心思回魏城</p>

她的思緒翻轉，沒個頭緒，只能斂下眼眸，“謝姑娘特來告知”</p>

柳綺雪看著聶隱娘，由衷的勸道：“看來夫人過得極好，不如就將過去當成舊夢一場，不再牽掛”</p>

聶隱娘可以感受到柳綺雪的真實關心，她伸出手握住了她，“謝姑娘只是不知道姑娘以後有什麽打算？”</p>

柳綺雪一笑，“自然是回魏城”</p>

聶隱娘的心一突，回魏城？！她一臉無奈，“姑娘，何必如此……”一嘆，“老實”</p>

最後兩個字聽出她口氣裏帶了一絲埋怨回魏城，聶隱娘肯定，以劉昌裔的性子，他不會讓柳綺雪走，畢竟他是天底下最不想讓人知道她真實身分的人</p>

“這些年來我生活在魏城，那裏有我的一切，除了那裏……”柳綺雪知道以現在的局面，劉昌裔不太可能放過她，但她依然忠於本心，“我不知還能去哪裏”</p>

聶隱娘看出了柳綺雪的堅持，她放開了柳綺雪的手，走到劉昌裔的面前，用可憐兮兮的目光盯著他</p>

劉昌裔懶懶的擡頭看她</p>

“姑娘想回魏城，能否……”</p>

劉昌裔放下手中的棋，“我派人送她回魏城”</p>

聶隱娘嚇了一跳，她話都還沒說完，他就點頭了？</p>

她萬萬沒想到這麽輕易就說服他，他還要派人送柳綺雪只不過，如此輕而易舉，不會是借著送人的名義，動什麽不好的念頭吧？</p>

“放心，只是送君一程”劉昌裔似乎看出聶隱娘未說出口的擔憂，忍不住擡起手，輕敲了下她的頭，“我答應過你，絕不傷她我雖然還是不屑君子之道，對別人說的話或許有假，但答應你的絕對做到”</p>

她捂著自己被輕敲的額頭，輕輕一笑“你真好”</p>

又是這句——好？他有何好？！他的嘴一撇，天知道，他妥協得渾身不舒服讓柳綺雪回魏城，這代表著她帶走聶隱娘的大秘密，這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蠢事他可不願做，但物以類聚，若聶隱娘要蠢到底，他也只能跟著</p>

不論劉昌裔是為什麽放過她，柳綺雪都真心感激，若今日是田緒，可能早就殺了她了</p>

“大人仁慈”柳綺雪發自內心的一禮</p>

仁慈……劉昌裔心知肚明自己不仁慈，只是會對唯一一個女人心軟而已</p>

“今日放過你，不代表日後不會對你不利”</p>

柳綺雪聽出劉昌裔話中有話，關於聶隱娘的秘密，她只能帶進墳墓裏</p>

“姑娘也是累了，去歇著吧”劉昌裔對她揮了揮手，“明日我便派人送姑娘”</p>

這麽快！聶隱娘微楞，她還想多問問關於魏城的事，但是她還來不及開口，劉昌裔已經起身，抓著她的手臂往外走</p>

“這……”聶隱娘目光戀戀不舍的看著柳綺雪</p>

柳綺雪始終帶著笑容看著她離開，不論魏城有什麽，從今以後都與聶隱娘無關，她斂下了眼不！這世上根本已經不再有聶隱娘此人，只有劉夫人蘇氏她受劉昌裔守護，不再孤身一人</p>

天還未亮，楚天凡便來劉府接走了柳綺雪，等到聶隱娘起床時，人早已走遠，她還為此氣惱了好一會兒</p>

劉昌裔見了，只拍拍她的頭就出府了</p>

接連幾天，她難得耍起了小孩子脾氣，不太搭理他</p>

不過劉昌裔也沒心沒肺的由著她，沒把她的氣惱放在眼裏</p>

偏偏大病之後她特別怕冷，一入夜，就算屋裏燒著炭很溫暖，她還是忍不住他身邊靠，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沒出息</p>

一大清早，天陰陰的，她窩在議事廳裏看書，小翠送上熱茶，她才喝了一口，就聽到何韻來報蘇碩夫妻來了</p>

她立刻將杯子往旁邊一放，讓人去請</p>

遠遠就看到蘇碩抱著高娃走了過來，看到這一幕，聶隱娘忍不住笑了出來，“大哥、嫂子感情真好”</p>

蘇碩也不顧取笑，一路從馬車上抱著高娃，直到進了溫暖的屋裏才將人放下</p>

“再好也好不過這傻大個兒跟你家大人的感情”高娃臉上一點也不見羞意，解開了身上的大氅交給上前的下人</p>

劉昌裔？聶隱娘眼神一轉，連忙拉著高娃坐下來，“怎麽回事？”</p>

“還不就昨日大人說妹子想見見我，”高娃嘲笑的看著聶隱娘，“但瞧這天寒地凍，大人不舍妹子你舟車勞頓，於是發話要我過府一趟，我家傻大個兒當然只能一大早忙著將我帶來給妹妹好好的見一見”</p>

這個劉昌裔！聶隱娘按著頭，都快沒臉了</p>

“對不起！嫂子”</p>

“不怪你”高娃倒看得開，拍了拍她的手，“你夫君疼你是應該，是我不長眼，挑了個沒腦子的”她瞟了一旁的蘇碩</p>

“你胡說什麽？”蘇碩被說得不自在，連坐都不敢坐</p>

“怎麽胡說了？”高娃取笑得看著蘇碩，“我看你這樣子，若真有一日我與大人一同有危難，你肯定一心記著你的大人，只救他，不管我”</p>

蘇碩連忙坐下來，也顧不得聶隱娘在旁，就拉起高娃的手，“說這哪兒話，你別……別鬧”</p>

“好！別鬧，不然你說說——”高娃存心取笑，沒打算放過他，“若真有那一日，你救誰？”</p>

“自然救大人”蘇碩想也不想的回答</p>

聶隱娘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傻大個兒，連個好聽話都不會說</p>

“蘇碩！”高娃氣得要跳腳</p>

蘇碩連忙拉著她，急急安撫，“你別氣你也知道我的命是大人給的，遇險自然先救大人不過若你真有什麽萬一，我跟你一起不活了”</p>

斑娃聞言，驀然一楞</p>

“咱們漢人有句話，生不同衾，死同穴，我們夫妻以後就是一個人你若有萬一，我也不會茍活”蘇碩不會說情話，所以能說出這些話已很令人感動</p>

斑娃的氣一下就消了，有些撒嬌的說：“你不過是說說罷了”</p>

蘇碩眼微瞪，“我可不是說說，我說真的”</p>

斑娃害羞的想要撥開他的手，但是他卻緊抓著不放</p>

看著兩個人，聶隱娘輕輕笑出來心想劉昌裔的算計之中，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成全了這對眷侶</p>

之後聶隱娘交代小翠讓人送上些糕點、熱茶</p>

“大哥，可有楚大人的消息？”</p>

“他還沒回來”蘇碩看著上桌的糕點先給了高娃一塊，自己又拿了一塊才回答，“放心吧！算算日子，應該早到了魏城，過幾日便回來我看這女子特地來陳州見你給忠告，還算有情有義，大人既然要放她，就真會放了她只是大哥得要實話問一句——你爹若出事，你真不管？”</p>

這一點也是聶隱娘心中所思忖的，爹若能順利卸甲歸鄉便好，若是不能的話……</p>

“大哥，我想去一趟”</p>

蘇碩連忙吞下口中的糕點，啐了一聲，“說啥？！你別傻了，你那爹只把你當棋子，靠著你保全聶府的富貴，至於小薛氏，說是親姨母，但也非真心待你，你就別理他們的死活，安心當你的蘇花、劉夫人蘇氏便好他們的死活跟你沒半點關系”</p>

“大哥，我終究是聶隱娘”</p>

“你這話可別讓大人聽到”</p>

縱使知道劉昌裔所做所為都是為了她好，她也不在乎隱姓埋名過一生，卻還是不願見到一心想要卸甲歸田的父親陷入危難</p>

斑娃見她一臉沈重，有些於心不忍，推了推蘇碩</p>

蘇碩不由得皺起了眉頭</p>

斑娃沒理會他，徑自說道：“讓你大哥陪你走一趟”</p>

聶隱娘聞言感激，“謝謝嫂嫂！但不能讓大哥陪我走一趟，你現在懷有身孕，大哥得顧著你”</p>

“我沒關系，待在蘇府，我不欺負人已是萬幸，難不成還有人敢欺負我？”高娃說得張揚，“要不是我肚子裏有個孩子，我還打算跟著你們一起去夫君，你也想要陪著妹子走一趟吧？”</p>

“這是當然我也不放心她一個人上路，但是我也……”蘇碩話聲隱去，對聶隱娘使了個眼色，轉移了話題，“今日的糕點好，也只有我的好妹子能想到大哥喜歡吃這玩意兒”</p>

聶隱娘一擡頭就看到劉昌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只要他來到，空氣似乎都凝結著壓力</p>

她沒順著蘇碩的話說，拿起面前的茶杯輕啜了”口，“我想回家一趟”這話是說給進門的男人聽</p>

“你的家在此，還回哪去？”劉昌裔在她身旁站定，不客氣的拿走她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p>

聶隱娘淡淡掃他一眼，“給大人再上份茶具”</p>

一旁的小翠聽了，不敢遲疑的送上</p>

但是茶具才放下，她就一步、兩步……慢慢的退到了門口，跟何鈞站在一起，看那兩個人的眼神，若是外頭沒下雪，他們可能會直接退到院門口去</p>

“我知道去魏城危險，”她擡頭看著他，“但我只是去看一眼”</p>

“你要的不單只是一眼，”他伸出手，輕觸著她的臉，若是聶鋒有事，她不會冷眼旁觀，“我不能點頭由著你因為有些事，是萬萬不能相讓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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